木头上的猪

愿修来世做锦堂,让我把玉堂捧在手心上

【鼠猫】 风清月明

风清月明

 

秋风清,秋月明,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。——题记(李白《秋风词》)

 

 

天幕墨蓝,月白星稀,透着沁骨凉意。 四下里寂无人声,唯有低弱虫鸣不时响起,音色凄清。黄土道旁矗立着几棵粗壮杨树,叶子早已落尽,虬结枝桠在地上投下狰狞黑影。冷风乍过,在空寂旷野带出啸声,将满地败叶卷得四散,杂着沙粒乱旋。将要没膝的萎黄枯草被吹得歪歪倒倒,露出掩映其中的一座坟冢。

冢前立着块粗陋石碑,有个白衣人倚碑坐在坟前,将手上的酒壶缓缓倾倒,那酒淋漓洒下去,瞬间便渗入了地里,只余下淡淡酒香。待酒全倒空,他将壶掷了,枕臂躺下,才闭上眼,却又倏然张开,朝黄土路上望去。

一蓝衫人自那边匆匆行来,踏着地上枯枝败叶走到坟前。脚步声惊得树上几只寒鸦扑棱棱拍翅飞起,叫声凄厉,撕破夜色,传得老远。

“你又寻来做甚么?”看清了来者,白衣人轻轻咳嗽两声,懒懒地再闭上眼。

蓝衫人也不答腔,只在他身旁坐下。两人静了有顷,白衣人涩声开口:“熊飞,大哥正想着,有三件事要托给你。你既寻来了,当着玉堂的面,需应了我才是。”

蓝衫人垂下眼来,手掌轻轻抚着一旁石碑,指尖沿着上面刻痕慢慢划过。

“第一件,我们白家三代都殉在战场上,独我最没出息。玉堂此处甚好,你就让我同他做个伴儿。我白锦堂生未能殉国,死却不愿躲懒。若果有魂魄,我也愿在这里守着边关。”

“第二件,我此生无愧于人,只除了玉堂。你若认我做大哥,切莫留我全尸,否则到了那边,我无颜见他。”

蓝衫人肩背微微一凛,正要开口,白锦堂却伸出手去,宽厚手掌在他膝头轻按了按。蓝衫人便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,向后仰靠上墓碑,指节几欲陷到那冰冷石头里去,过了好半晌,才沉声说:“第三件便是芸生。”

白锦堂微微笑开:“不错,你既知道,我也不多说了。芸生交给你,大哥放心。”

蓝衫人静了半晌,低低说道:“前几晚我曾梦见泽琰,他和初见那回一样,骑着马在这镇子外面土道上过去。我喊了他几声,他却不停,究竟未能说上句话。不知下一回梦着,又要等到甚么时候去。”

闻言,白锦堂按在他膝头的手又加了分力:“无妨,不过这几日大哥便能见着他,有甚么话替你带过去便是。”

蓝衫人却又垂了首,许久不曾言语,他身后月色惨白冰凉,借着月光,依稀可以见到那石碑上四个苍劲刚硬大字

——白公玉堂。

 

 

荒烟蔓草中有条黄沙土道弯弯曲曲延伸出去,道旁破败茶棚里,白发苍苍的卖茶老丈佝偻着腰身,正要将炉子封上,便有温和声音在头上响起:“徐老丈,来碗茶。”

他抬起头来,苍灰面容上带出笑意:“展先生。”

穿着蓝衫的青年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:“莫叫我先生,只叫熊飞就是了。”

徐老丈满满斟上一碗端过来:“我家升儿多亏先生照拂,尊敬些是应该的。我这就收摊,先生那包袱若重,我替您拎着。”

“不必劳烦老丈,不过是想法子弄了些药材。”蓝衫人说着饮尽了茶水,摸出几个铜板摆在桌上。徐老丈不肯收,却又推脱不过,两人正相让时,有一人一马自远处疾驰而来。那马通身雪白,马上的人穿了身白衣,满头乌发飞扬,身后腾起一阵黄土灰烟,全身都叫似血的残阳染成了耀目金红。还未及看清眉眼,转瞬便已化做个白点,又隐没在官道上。

“这莫不是个神仙下凡吧?”徐老丈看得呆了。

“那边是大军扎帐的所在,看这穿着气度,想是白将军的胞弟。”蓝衫人收回目光,嘴角噙笑,“我听人说起过,白将军这回出征,带了胞弟在身边,想是要让他见识历练的意思。老丈,天晚了,你我也回镇里去罢。”

 

 

    晴天白日,路上冷冷清清,不见行人。许多店铺都是人去屋空,唯有一家酒楼仍敞着门,却并无食客。二楼垂下来的酒幌子早已破旧不堪,在初秋凉风里瑟瑟飘摇。

蓝衫人提着个食盒走到柜前,温声唤道:“小二醒醒,随意备几样菜色与我带走。”

“展先生等等,我这就吩咐厨下。”伏案打盹的伙计猛地醒来,见到是他,忙笑着起身,先奉了茶来,便跑到后面去了。蓝衫人随意捡了张凳子坐下,正低头要喝,门口传来脚步声,有个白衣青年跨进门,四下看看便皱起眉来,疑惑地瞧着他问道:“你是店里伙计?”

“在下也是来吃饭的。公子先坐坐,小二这便过来。”蓝衫人放了手上杯子。

青年点头不语,随意拖过条长凳,自袖中滑出把折扇,挥开扇面腕子一抖,凳上灰尘便被悉数扇开。蓝衫人正要拿手去遮茶杯,却见那些尘土并不飞散,而是仿佛受了坠力,直直落到地上去了。青年收了扇子,大马金刀坐下,将一柄银白长剑横在膝头。

蓝衫人垂眼笑笑,指指杯子:“公子可饮茶么?”

杯中茶水微有些黄浊,有细细茶梗在其中浮沉。青年瞥了一眼,正要说话,蓝衫人便淡淡开口:“连年战火,物资匮乏,茶水自然粗陋些,将就了罢。”

青年未置可否,蓝衫人探身将茶摆在他面前:“这一杯在下并未碰过,公子担待。”

此时小二已从后面跑了出来,见到青年,忙上前招呼:“这位客官面生,想是路过的?可要用些甚么?”

“他用的是甚么?” 青年朝着蓝衫人扬扬下颌。

小二赔笑:“您也见了,我们这冷清得很。没甚么好酒菜。展先生要的,不过是几样家常菜色。”

“展先生?”青年挑了挑眉,眼里露出些玩味神色。

“展昭展熊飞。”蓝衫人站起身揖了个礼,长身玉立,笑意盈盈。

青年却未曾还礼,只端起茶碗一气喝了半杯:“才来这里便听人说,此地从前未遭战乱时颇为富庶,展家是第一望族。这些年开了学堂医馆,专济百姓。”他话音未落,茶盏已然出手,隔了桌子打着旋儿直飞向展昭,距离虽短,去势却急。

“略尽绵薄之力罢了。”展昭说着右手一扬,将飞到眼前的茶盏稳稳抄住,掀袍落座,杯中茶水涓滴未洒。

青年见状轻笑,转向小二:“照展先生的菜色,原样来一份。”

那小二未见过这等阵仗,早已张着嘴看得呆了,听见这话,如梦方醒,扭头就要往后厨跑,被展昭抬臂拦住。

“兄台口味既与展某相近,若不嫌弃,可往寒舍一叙。”他低眉略加思忖,又扬睫笑笑,“宅中别的虽没了,酒倒还存着几坛。”

青年微挑起眉来:“好。”

 

 

花园不大,布局却颇有匠心,既有塞北粗犷磊落气度,又不乏江南精巧秀逸风情。展昭取了坛酒,揭去封条向桌上一顿,拱了拱手:“白兄,请。”

“谁说我姓白?”青年先是一怔,继而缁黑清亮眸子缓缓眨了眨,挑了挑唇。

“怎么?展某猜得不对?”

“猜得不错。”青年不再多问,伸手去掀那食盒,从中取出只酒盏。也不客套,满了一杯仰头饮尽,微眯了眯眼:“入喉香冽,落腹绵柔,好酒。”

展昭在他对面坐下,将食盒内碗碟取出摆好:“蒙白兄不弃。先父在世时喜好江南口味,宅中原有两名厨师,只是连年打仗,回家乡去了。今日帮厨的老家人又告了假,白兄若吃不惯,好歹担待些罢。”

“既猜着了身份,还称什么劳什子的白兄。”青年嗤了一声,“白玉堂,白泽琰。”

展昭笑了笑,又将他面前酒杯斟满,“自古将门出虎子。白老令公的赫赫威名,展某自幼便有耳闻,近年来白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,亦是朝中第一虎将。今日有幸……”

“啰嗦。”白玉堂却不容他说完,将手上银白长剑向石桌上一横,凤眸微抬瞟着他,“白爷瞧你身手爽利,却尽说这些无趣的客套话。莫不是酒量不济,怕醉倒了,想先哄着白爷多喝几杯?”

展昭失笑:“展某酒量确实平平,只不过自家宅里便是醉了又何妨?白兄如此不拘俗套,难道还怪我失礼不成?”

“白泽琰。”白玉堂举箸夹菜。

“白兄。”展昭端起杯子,向他举了举,仰脸喝干,又照了照杯底。

白玉堂再瞥他一眼,眸色清冷似有不满:“听我大哥说,此地但凡凑得出盘缠的人家,早都迁走了。展家如此大的家业,偏守在这里做甚么?”

“我展家世居此地,虽家产尚丰,却人丁单薄。及展某这代已是独子,双亲亡故,又未婚娶。无挂无碍,唯有故土难离。这些年镇上青壮年或死于沙场,或远避他乡,剩下些老弱妇孺,缺人照管。我留在此处,旁的不能,教孩子们读书认字,替老人们开方拿药,也当报国。”

“你身手不错,既要报国,何不从军?”

展昭静静摇头:“祖上遗训,展家子孙,不考功名,不入庙堂。况普天之下,青山常在,不着戎装,亦有忠骨。”

白玉堂眯起眼来,盯着他看了半晌,抬腕举盏。展昭亦伸出手去,两杯相碰,叮然做声。

 

 

有个八九岁孩子飞奔到展家大宅门口,一不留神绊住门槛,眼看便要跌倒,白玉堂打身后伸手将他扶住。孩子好容易站稳,回头瞧瞧,退了两步低下头道:“我是来找展先生念书的。爷爷病了,替他煎药耽搁了时辰,跑的急些冲撞了公子,公子勿怪。”

白玉堂倒不以为意,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。这日天气骤寒,这孩子却衣衫单薄,怀里抱着两本书,小手冻得通红。白玉堂伸手想拿书瞧,孩子却向旁边闪了闪,将书护在怀中:“我家穷买不起,这是展先生借给我的。”

“哦?”白玉堂随手解下腰间锦袋递与他,“拿着买书去罢。再买件厚衣裳穿。”

孩子又退了一步:“多谢公子。我不要。先生说了,人穷志在。若肯用心向学,必有成材之日。书本能借,读过需还。背会了,解其意,便是书离了手,才学却入了心。”

白玉堂扬了扬眉梢,将锦袋别回腰间,负着手向里面走去。孩子在他身后几步跟上,才转上回廊,白玉堂忽然道:“凡阵有十,方圆疏数,锥行雁行,钩行玄襄,以及火水。这些,展先生可曾教过?”

孩子摇头:“不曾教过。”

“改日得空,我教你兵法。”白玉堂话音未落,展昭掀了帘子自屋里走出来:“艾虎,先到房内去烤烤火,待手暖了,将桌上的字帖临一遍。那窗前软榻上有件棉衣裳,你先穿着。待过一会儿,我去问你的功课。”

孩子揖礼道谢,进了厢房。展昭瞧着白玉堂,放轻了声音笑道:“白兄又充甚么先生?”

“你做得,白爷为何做不得?”白玉堂瞥他,“方才我说与他些银两买件厚衣裳,他不要,怎么你给的他就肯穿?”

展昭转身回了屋子,将桌上茶壶拿起来倒了一碗,递在他手上:“想着白兄今日会来,这茶倒是刚烹好的。”

白玉堂看看手上茶碗,碧绿茶叶渐渐舒展开来,闻一闻已觉清香扑鼻,呷一口更是幽香沁喉。他随兄出征,身边虽不缺用度,然在这塞北之地驻守了数月,于这些事上也颇为敷衍。如今喝到如此香茗,只觉神清气爽,嘴角便噙了个笑,方才不忿眉眼都柔和了些。

“白兄给他银两,是舍他可怜。我与他棉衣,却是疼他可敬。”展昭瞧着白玉堂轻笑,“他虽年幼却不愚钝,这中间差别,领会分明。百姓固有疾苦,却也有傲骨。”

白玉堂闻言微微一怔,不禁蹙眉凝思起来。

他祖父是本朝开国元勋,军功赫赫,官拜一等忠勇将军。父亲殉国时更是追封护国公,御赐宅邸匾额,他自出生便享尽富贵荣耀,从未见过民生艰难。这些展昭自然知晓,故此瞧他凝神思索,也不扰他,只斟茶自饮。待一杯饮尽,白玉堂方才正色道:“我瞧这孩子骨骼清奇,是个习武的料子。况他不卑不亢,有礼有度,还能孝顺,白爷喜欢,要教他兵法!”

展昭无奈:“我世代居于此地,白兄能留多久?还与我抢徒弟。”

“不出半年。”白玉堂目光灼灼,“这边境得宁。你可相信?”

展昭闻言,郑重点头,眸中显出欣慰笑意,却又似有些怅然。放了杯子才要开口,白玉堂又笑了起来:“待打了胜仗,我大哥自然班师回朝,白爷却既无官职又未从军,自由得很,留一辈子也随我。这徒弟我收定了!展昭,白爷绝不骗你!”

“白兄此诺,展某信了。”展昭眸中怅然不见,笑意更深,拱了拱手。

 

 

冬至那日落了鹅毛大雪,展昭提了药箱自外面回来时,白玉堂正在后院舞剑。

他剑法与寻常路数大有不同,是将枪法融在了剑势中。画影剑本以精致轻灵,刃若冰雪成名,叫他舞起来,除飘逸灵动之外,又多出些沉稳阔朗。点刺钩挂,缠圈拦拿,变幻无穷。身形掠动之间剑气环身,隐隐竟有罡风四起,雷霆万钧之势。他白衣素服,加上银白剑身,和着漫天飞雪,看在展昭眼里只觉寒星点点,银光皪皪。

一套剑法终了,白玉堂收步转身,将剑鞘贯了真力直扔过来。展昭向左一侧就要避开,白玉堂见状怒喝:“展昭!”

他话音未收,展昭便将腰身向后一弯,伸出手去,赶在剑鞘落地之前抄住,又站直了轻笑:“放心,这样好的剑,莫说白兄,我也舍不得摔了。”说着拇指轻轻抚了抚剑鞘上嵌的玉石,正要扔回去,白玉堂却抬剑指向他:“看了白爷的剑法,倒也露露真容,过上几招。”

展昭摇头:“展某驽钝,不敢过招。”

白玉堂眯了眯眼,剑尖又扬起两分。展昭低头叹了一声,缓缓举起手中剑鞘:“展某没有兵器,又不敢违了白兄的意思,借剑鞘一用,还请白兄手下留个情面。”

他语气沉着,唇边却挂出个笑,那剑鞘上嵌的一颗圆溜溜猫儿眼,亦闪了闪微芒。那光和着雪花扑簌簌落上眼睫,白玉堂再眯了眯眼,挽了个剑花收势:“用别人的东西半点不知心疼!还爷的剑鞘!”

展昭笑出声来,抬手把剑鞘抛了过去:“谁说不心疼?”

白玉堂冷冷哼了一声,还剑入鞘:“虚伪狡诈!便是打不过,白爷也不笑你!”说着自他身边经过,径直迈进屋内。展昭跟在身后,险险叫他甩下来的帘子打在脸上,却也不急不恼。见他端起桌上茶壶就要倒,才伸手按在他腕上:“这是隔了夜的冷茶,留神喝了伤脾胃。”

习武之人有内功护体,况白玉堂此时身上正热,又觉口渴,便有些不耐。才想甩开展昭手掌,却又停住,松了茶壶反过手来,握了他一把。

展昭伸手要将茶壶推开,腕子却被牢牢攥住。抬起眼来,见白玉堂面若挂霜,眼底怒色愈重,摇头失笑:“练功夫又不是为了争强斗气,伏虎亦有威,总这般张牙舞爪的做甚么?”

“伏虎?”白玉堂冷笑,指尖略移了移搭在他脉上,“只怕是只病猫。”

“病猫”二字出口,展昭微微楞怔,继而面上就多出几分无奈。抽回手来才要说话,白玉堂已抢过他手中药箱顿在桌上:“展先生这是到哪家行医去了?怎不给自己抓几幅药回来?”

“摆茶棚的徐老丈病重,去瞧了瞧。”展昭眉目间有些黯然,欲言又止摇了摇头,在桌旁坐下,抬手支额闭上双眼:“我倒无妨,不过一点风寒,不需吃药,我心里有数。”

白玉堂眉毛一立,抬掌拍在桌上,茶壶茶盏俱都惊跳起来。见展昭蹙了蹙眉,又将手脚放轻了些,握住他上臂:“你身上烫得很,不吃药倒也罢了,好歹回房躺躺,我到厨下喊忠叔熬碗姜汤与你。”

展昭顺着他力道站起身:“等等艾虎还要来交功课。”

“如今他是我的徒弟,病猫休要来争!”白玉堂恨恨咬牙。展昭轻笑,走到里间和衣倒在榻上,又闭了双眼,喃喃问道:“白家枪法天下闻名,白兄方才的剑法,是将枪法揉进去了?”

“算你这病猫有见识。”窗前架上有只铜盆,白玉堂见里面有半盆清水,便寻块帕子沾湿了,走回榻边搭在展昭额上。

“先父殉国之时,我尚在娘胎未出世。大哥那时枪法已成,爹便将自己那杆枪传给了他。我六岁习武,吵着要学剑,大哥给我另请了师傅。他常觉此事上亏欠于我,前几年又替我遍寻天下,弄了把画影。这剑轻灵,揉了枪法,刚硬许多。”白玉堂说着,却见展昭长睫合拢,呼吸绵长,竟是睡了。他停下来,盯着展昭睡颜瞧了片刻,弯身给他脱了靴子,又扯过一旁锦被给他盖上,方轻手轻脚掩上房门,往前厅去了。

 

 

夜黑风高,宋营之外,一个黑影在夜色掩映下猫着腰迅速往西奔去,他身后十来丈远,有个玄衣人悄无声息,紧随其后。

黑影直奔出十余里路,进了片素无人烟的杨树林子,方停下脚步,站了片刻,将手指圈在唇边,打了几声唿哨。继而便听得窸窣之声,另有个黑衣人自树上滑下,摸出块令牌亮了亮,站定拱手:“项先锋。”

被称项先锋的黑影也不说话,只自怀里掏出个竹筒塞在他手上,瞧着黑衣人把竹筒笼到怀中,便转身要走,那玄衣人却忽然自一棵树后面闪了出来,正正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
那项先锋登时怔住,黑衣人也面露警觉,低啸一声,周围便悄无生息又冒出七八条黑影。项先锋四周瞧了瞧,厉声喝问:“你带了埋伏?襄国竟如此言而无信?”

黑衣人面不改色:“若非项先锋带了随从,这些人本不必露脸。”

项先锋又是一怔,转脸盯住玄衣人:“此人不是我带来的。”

玄衣人呵呵冷笑,他黑布蒙面,挡了大半张脸,唯一双眸子清凉冰寒,似霜刀利刃。项先锋被盯得周身发冷如芒刺在背,慌乱间只觉得这人似曾相识,却实在不辨敌友,见对方手无寸铁,只身一人,便索性将心一横,拔出了腰后的短刀。

玄衣人自腰带中抽出把软剑,剑刃矫如游龙,直取他的要害。不过几十招,项先锋便已处劣势。那黑衣人见状摆了摆手,周遭几人瞬间挪移换位,成了个雁阵,齐刷刷摸出弯刀,逼了过来。玄衣人格开项先锋短刀,转身杀入阵中。

项先锋得了喘息的时机,从旁稍作观望,只见寒芒成片簌簌闪动,竟似在他们周遭织了张巨网。随着兵刃相交叮然做声,那网越发收紧,最后竟成了泼水不进的银罩子般。那些黑衣人阵法精妙,闪转腾挪间招式幻化万端,玄衣人武功虽高,一时间倒也奈何不得他们。项先锋见两方难分胜负,便趁机要溜。可才跑出几步,玄衣人在打斗中窥见他逃走,不及拦阻,只得劈手夺了一名黑衣人的刀掷了过来。忙中略失了准头,项先锋听得身后风声,抱头就地向前一滚,堪堪避开。

高手交战最忌分神,玄衣人这刀掷出去,自己身形略迟了半分,便叫那名黑衣头领的弯刀在右肋处划了道血口子。剩余几人瞬间换位,手上弯刀一齐劈来,眼见避无可避,玄衣人竟向后矮身下腰,躺在地上,手中长剑凌空直刺。只听喀拉拉一阵脆响,数把弯刀均被他格住。他腰背用力,双臂一轮,那柔韧软剑竟似幻成了柄刚硬长枪。力道极大,又颇奇巧,几下便搅得众黑衣人持刀不稳。

其中一人方才打斗时臂上受伤,此时力有不逮,一不留神刀便脱了手,人也向旁边歪去。这下搅得众人阵法受掣。玄衣人瞬间挺身而起,趁着他们换位不及,电光火石之间,便用软剑划过了黑衣头领咽喉,殷红鲜血喷涌而出。那头领喉咙间喀喀响了几声,便软倒在地,见了阎王。

玄衣人身上负伤,却仍能如此勇武,其余人见此顿时乱了阵脚,顷刻之间便被杀了个七零八落。唯剩下一个,被剑穿了小腹,瘫倒在地上手捂伤口,连声告饶。玄衣人左手握着把方才夺下的弯刀,看也不看回手一抛,弯刀掉落,刀尖直直戳入那人心口。

而此时,项先锋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。

玄衣人见四下再无旁人,弯腰去黑衣头目怀里摸了摸,将那竹筒取了出来。又拾起项先锋慌乱中弃在地上的短刀,胡乱在黑衣人们尸身上挨个划了几下,这才转身施展轻功,向着宋军营帐而去。

 

 

天已将明,北风减弱,有细雪零星飘落,渐渐转大。宋军帅帐内隐隐透出灯光,白玉堂披了件狐皮大氅,自后面走来,被守卫的士兵抬臂拦住。

“二少爷,元帅与项先锋在帐中议事,嘱过不叫旁人入内。”

白玉堂闻言微微侧目,朝帅帐处望了一眼。恰在此时,帘子掀开,宋军右路先锋项福匆匆走出,见到他先是一楞,继而满面堆笑:“二少爷这是已经起了,还是尚未歇下?”

“项先锋早。”白玉堂不答他话,只抱了抱拳,唇边带笑,眼色却如冰寒深潭,自他脸上掠过,沉着冷峻。项福垂了眼,笑着劝道:“这两日柳副将抱恙,元帅愈发辛苦,已是这个时候,若无军务倒是让元帅歇着的好……”

白玉堂眼波闪了闪:“项先锋想得周全。”

话虽这样说,他却并未回头,仍是直奔着帅帐走去。项福见他不听劝,也不再多言,抬脚便要离去。可地上落了层薄雪未曾清扫,他甫一迈步,足底打滑,竟一个趔趄向前扑去,险些撞在白玉堂身上。

白玉堂眸色一闪,后撤半步,项福身形不稳,为保平衡手臂狠狠一挥,正正向他身上撑去。手掌才触到肋间,小臂便被白玉堂死死攥住,晃了几晃,勉强站稳。

“项先锋若这样就失了脚,未免太过难看。”白玉堂放开他手腕,冷冷说道。

项福满脸尴尬,忙不迭躬身抱拳,口称丢脸,匆匆离开。白玉堂立在原处,瞧着他离远了,这才抬手拂了拂肋间衣裳,钻进帐中。白锦堂正背对着帐门,提笔在案头地图上圈圈点点,听见脚步头也未回问道:“这时候又有何事?”

白玉堂沉声反问:“项福这时候又有何事?”

“项先锋此时前来自然是为了军务。”白锦堂诧异回眸,“怎么了?”

白玉堂自怀里掏出那竹筒抛过去,白锦堂抄住打开,倒出个纸卷。展开看过,脸色霎时一变,抬眼厉声低问:“哪里来的?!”

“项先锋。”白玉堂答得清清楚楚,一字一顿。

白锦堂思忖片刻,喝令门口兵士退下,再转回身:“你如何得来这东西?”

“我晚间出营闲逛,正遇上他鬼鬼祟祟向西走。”白玉堂隐去受伤一节,只将其余事大略说了一遍。白锦堂闻言闭上双眼,将案上东西往前推了推。白玉堂伸手拿起来看了,再抬眼已是满眼戾色。

“依你说的,你并未在项福面前露出脸来?”白锦堂忽然问道。

“是,但他应有怀疑。方才在帐外,他曾想试探,被我先识破了。”

白锦堂微微颔首,白玉堂在旁边一张虎皮上坐下,趁他阖眸,抬手轻轻抚了抚肋下伤处。

黑衣人无一生还,又带着项福兵器划出的伤,只要被襄军看到,项福便百口莫辩,如此便封死了他投敌的路。他敢回军营,必要垂死挣扎以求生路。两军按兵对峙了这百余天,白锦堂已悄然结集了另外两路精锐骑兵,只等开春回暖雪融冰消,便要一举破敌。却不想襄军暗地里竟有这样的动作,此时此刻,唯有当机立断,弃掉原定计划,方能险中求胜。

白玉堂正在思忖,白锦堂忽又开口:“为何不杀项福?”

“杀他无益,留着活口,或还有用。”

“本帅要他何用?问他口供无益,又不敢信。”白锦堂冷哼一声,“方才他是来谏我,要三日后出兵,还自荐杀个头阵。若非你来得及时,我倒还真在琢磨他的主意。”

“既这么着,此时杀他不迟。”白玉堂正要起身,白锦堂却又抬手阻拦:“此次你虽是有功,到底任性太过。我原交待了莫要总出去乱跑,深更半夜你却又往外溜。罢了,你先回去,待我想想如何处置。”

“若非我出去,还抓不到这狗贼通敌,岂非坏了大事!”白玉堂不耐道,“甚么时候了,还要想想,待你想明白便迟了。焉知这狗贼此前是否传过别的消息,有无同党。如今那边眼看要成大势,莫非坐在这里等他们攻过来不成?”

白锦堂叹了口气,“正因这些事都不知晓,便更不该妄动,需想个万全之策。”

“若想万全也不难。”白玉堂伸手撑案盯着白锦堂,“我去将他们的印信盗出来。他们合兵不成必乱阵脚,至少能拖上十天半月。若能借此生隙,则更可趁机出兵。”

白锦堂再次变了脸色:“你不行!”

白玉堂凑近了些,咄咄问道:“我不行,难道有旁的人选?除了柳副将和我,这营里还有谁通机关术数?你麾下这几员大将功夫虽好,哪个又胜得过我去?况军中的人赵钰俱都识得,万一失手,便再无余地了!”

“你并无军职,硬随我出征已属逾矩,派你前往,有违军法!”白锦堂狠狠一甩袖子,将案上茶盏拂落在地。

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白将军未加冠便挂帅至今十五年,竟不懂这个道理?”

“玉堂!”白锦堂重重拍上桌案,“休要任性!此事凶险,我怎能依你?”

白玉堂双睫闪了闪,眸中墨色幽浓,沉沉若夜,唇边却牵起个讥诮微笑:“白锦堂,你身为人臣手握帅印,再大的凶险面前,该护的是这江山黎民,不是你弟弟!何况我白玉堂不稀罕你护!”他眸光掠过兵器架上那杆梨花枪,“莫非爹这杆枪未传我,我便不配承他遗训?”

白锦堂叫他问得张口结舌,视线死死锁在他脸上,良久阖眼:“玉堂,你莫激我。”

“天亮了。与项福接头之人既回不去,襄军此时大约已经觉察不对,夜长梦多。”白玉堂直起身来向帐外走去,“我入夜便去。”

他走到门口,又偏过头来,低声道:“大哥,你不亏欠我甚么。等我回来。”

 

 

“谁伤的你?”展昭掀开白玉堂里衣,瞧着胡乱缠上的白布,狠狠蹙起眉来。

白玉堂微侧了身躺在榻上,露出肋下狰狞血口:“无碍,未伤到脏腑,上些药就是了。”

展昭拿布浸了温水,小心擦拭伤口:“流了这么些血,也不知上药,就这么敷衍裹着。你们营里难道没有军医?就由着你胡来?”

“大哥原就不教我半夜出去,若找了军医,必要告诉他,又是一顿唠叨。”白玉堂撇撇嘴角,“昨夜好容易溜出来,原想偷袭你这猫窝,谁知道遇上个混账。展先生莫小气,捡上好的药用,白爷有的是医资。”

展昭扔下软布,自药箱里取出个瓷瓶儿:“放着御赐的伤药不用,来我这里要好的?家传的倒有一瓶,将就着吧。”

“有味药,除了你这猫窝,别处都寻不到。”白玉堂闭上眼,语声里带出三分笑。

展昭不再应他的话,将药粉小心往伤处洒过,又拿洁净白布细细裹了,方松了口气,扬起睫来去看。白玉堂一动未动,脖颈向后微扬,喉间硬结上下滚动,脸色雪白。

他轻轻将手指抚过才刚裹好的伤处:“白兄。”

白玉堂并未答话,却将手伸过来,握住了他的。

掌心冰凉汗湿,展昭指尖微动了动,白玉堂握得更紧了些,展昭便不再挣,反过手掌来与他十指相扣,轻声问道:“疼得紧?”

白玉堂摇了摇头,手上使力,展昭顺着力道俯下身去,另一手攥着袖子,拭掉他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水。白玉堂睁开眼来,只见展昭剑眉星眸近在面前,下唇尚能看出齿痕。他仔细瞧了会儿,微挑了挑唇,哑声问:“咬自己作甚?”

展昭不答,只垂了眼道:“每日换药,七八日便可痊愈。等等将药带着,自己当心些。”

“白爷不要这个。你哪独门的神药,舍不得给么?”白玉堂语声愈发喑哑。

“哪有甚么神药……”展昭正要起身,白玉堂却扳住他下颌让他更贴近些,拇指擦过他唇上齿痕,复又移开。接着抬起脸来,双唇轻轻触了上去。

展昭倏然张大双眼,僵在原处。

白玉堂浅浅试探,见他不躲,便轻悄探出舌尖,沿他唇瓣小心描摹,抬手箍住他结实腰背,悄声问:“这不就是么?唯有这药医得好白爷,展先生给是不给?”

展昭通身僵硬成一片,抬起头来呆了许久,才放松些唤道:“白兄。”

白玉堂阖上眸子不应他,展昭顿了片刻,几不可闻叹了口气:“泽琰……”

他也闭了眼,俯下脸去,嘴唇触到白玉堂的,生涩摩挲两下,小心避开他肋下伤处,伸开手臂将他拥在怀里。白玉堂低低笑了一声,猛然加力,压开他双唇,将舌尖探了进去。

屋内炭火烧得极旺,不多时两人俱已燥热起来。白玉堂拉开展昭领口,湿热唇舌落上锁骨,吮吻啃啮,继而却又停下,只将前额抵在他肩上低低喘息。许久方又沉声道:“猫儿,待入了夜,陪我走一回。”

 

 

时过三更,门口守卫不敢入内,只在帐外低声道:“元帅,该歇着了。”

帐内悄然无声,等了片刻,守卫还想再劝,有个小卒自前面直奔过来,递上一块玉佩:“大营外有个叫展昭的,求见元帅。”

守卫看看那玉佩,露出惊疑神色,捧在手里进了帅帐。白锦堂支额闭目,似在养神,听见动静睁开双眼,见到那玉佩,脸色一寒抄在掌中:“传!”

守卫本就窥着他面色,情知非同小可,此时话音尚未落,便已奔到外面。片刻便带了人回来,又躬身退下。展昭方要施礼,白锦堂已自书案后面一步跨出,急急地问:“玉堂他人在何处?”

展昭抬眼瞧他面色,眼中掠过抹疑虑之色:“我与白兄分开是在襄军营外。他说尚有事未了,教展某带这个先行回营,呈予元帅过目。”说着自怀中摸出只巴掌大小的扁盒,捧到白锦堂面前,“白兄还说,此事十万火急,请元帅务必以大局为要。”

白锦堂听了这话,劈手抓过盒子径直捏碎,一柄牙牌令箭和着碎木摔落在地。他抬脚自那碎屑上踩过,正想再问,展昭却抢先开了口:“白兄夜访敌营所为何事,并未告与展某。展某亦无心刺探军情,只想求元帅一句实话。”

他蹙起眉来,眼中疑虑愈深,竟隐约有几分惧意:“泽琰此去,是否极为凶险?”

白锦堂不答这话,却掀了衣摆屈膝要拜,展昭脸色倏然白了几分,慌忙将他扶住,转身便向帐外走。白锦堂自身后一把握住他肩膀,手指死死扣住,看他回身,才阖上眼,声若耳语:“玉堂的身份,不能泄露。”

展昭瞳孔一紧,脸色更白,点了点头,转身疾奔而出。

 

十一

 

天色大亮时,两名士兵押着个人进了宋军帅帐,将一只点漆木匣放在案旁。

“襄军帐内怀诚校尉邓车,参见白元帅。”来人倒头叩拜,行罢了礼,仰起脸来,“白元帅,小的是奉赵将军命,来求教件事。”

“何事?”白锦堂漫不经心问道。

“昨夜襄军营中去了个人……”邓车缓缓开口,说了一句便又停住,偷眼向上瞥去。白锦堂单手支额,双眸微闭,神色淡漠。等了片刻,才似有不耐般问:“邓校尉专程来这趟,是为了与本帅卖关子的?”

邓车恭恭敬敬又叩了个头:“小的不敢。此人倒有些本事,只可惜我军帐内并不是好进的去处。说来也巧,他身上原就有伤,竟带着毒,是我们国里秘制的方儿……”他口气愈来愈轻,似是在讲述之事颇为有趣,边说边窥探着白锦堂神色,说到此处,又顿了下来。

白锦堂姿势未变,似是百无聊赖:“此事与我宋军何干?”

“赵将军说此人面善,想必白元帅识得,故此教我带了件他身上的东西,给元帅过过目。”邓车说罢,对着那木匣使了个眼色,有兵士正要上前,白锦堂却将手一抬:“慢着,拎上来即可。赵将军差人送来的,本帅要亲自打开。”

兵士将匣子拎至案上,垂首退下。白锦堂坐正身体,将手掌按上去,冷冷瞧了邓车一眼:“邓校尉辛苦,这地冻天寒,且先喝口热茶。”他语气轻缓,却目光如电,冷锐极寒。邓车被盯得全身一凛,忙诺诺称谢。方才退开的兵士听了这话,已从旁边搬了凳子,又斟了杯茶端来。邓车本正觑着白锦堂神情,却被兵士隔开了视线。才接过杯子,便听见有窸窣之声,再望过去,白锦堂早已将那匣盖掀开。

匣内是颗头颅。

散乱乌发叫血浸透,脸上亦是血迹斑斑,剑眉入鬓,双眸紧阖,却神色自若,静如安眠,削薄唇角竟还隐约牵着笑意。

白玉堂。

帅帐内静得落针可闻,邓车目不转瞬,死死盯着两丈开外的宋军主帅,恨不得将他面上每一微动都刻在眼里。

白锦堂双睫低垂,浓眉微蹙。似是为了瞧得更清楚些,拿指腹拨开白玉堂遮面的发丝,又抹了抹他颊上血迹,看了有顷,才缓缓抬眸:“这是何人,本帅不识。”

邓车露出讶异神情:“白元帅当真不识?”

“当真不识。”白锦堂直直瞧着邓车,眼中寒意稍散,墨色更深,恍若古井无波,暗夜愈沉,不动声色,喜怒难测。

“此人武功高强,又通晓机关,只可惜先前中了毒。外表虽瞧不出来,可一旦使力过了,伤口再度迸裂,到时候纵是大罗神仙也止不住血……”邓车仍絮絮不止,白锦堂却失了耐心,“啪”地合上匣子,张口打断:“邓校尉,此人是如何闯营如何丧命,本帅不想知道。”他双手撑案站起身,挑了唇角似笑非笑,“不过若是你襄军帐里吃了他的亏,本帅倒有兴致听听。”

邓车结舌片刻,摇了摇头:“倒也不曾。”

“这倒奇了,若未曾吃亏,人都死了,费这么大事查他作甚?”白锦堂扬眉,“莫非是这一冬不战,赵将军太闲?既如此,本帅便要想个法子,陪他解闷了。”

“元帅多虑,赵将军也知道元帅大人大量……”邓车诺诺赔笑。白锦堂冷哼:“一大清早,瞧见颗血淋淋的人头,实在不痛快,便不陪着闲话家常了,邓校尉走好。”

说罢,他瞥都未瞥木匣,便向外走。邓车壮着胆子问:“元帅,这人头……”

“拎走!”白锦堂冷声抛了这两个字,人已出了帅帐。他声虽低沉,却掼了内力,落在耳里震得邓车内腑发颤。有几个兵士拎了匣子,过来押着他退到帐外。

邓车出了帅帐犹有不甘,在兵士押送下扎挣着伸颈瞧去,只见白锦堂双手负在身后,身姿挺拔不疾不徐踱步而行,竟是个波澜不动,闲庭信步的风范。他这才灰了心,叫兵士拉扯着,向大营外面走去。

 

十二

 

入夜之后,有个蒙面的缁衣人,悄无声息潜行至前晚激战过的树林,缓步踏了进去。

天色全黑,无月无星,他住了步子,侧耳倾听,树林深处隐约传来畜生喉中发出的呜呜争食声,有血腥味道扑鼻而来。他循声奔去,只见有棵合抱粗细的树上绑着什么,夜色里与树干融在一处,难以辨识。两条野狗正在旁撕咬,听见动静回过头来,呲出白牙。他左腕一抬,两枚袖箭直飞出去,两只畜生应声倒地。

缁衣人几步跨到树前,摸出火折子打着,只见树上绑的是具无头尸身,两条小腿已被恶犬啃食,露出森森白骨。他抬手去扯尸体衣裳,可却早已叫血浸透,又冻得僵硬。他扯了两下未果,动作越发狠戾起来,唰地将那衣襟撕开,拿火折子朝身上照照,旋即闭了闭眼,伸手撑在树上。树干被他一推,便有细雪自上面簌簌落下。他抬脸望去,这才看清,一段小臂粗的枝桠上,竟还挂着颗人头。黑发散乱,冻得冰棱一般,遮住了眉眼,只露出小块青白肤色。

缁衣人摸出把匕首,足尖一点,腾空而起,割断了悬着头颅的绳子。落在地上,又飞快将缚着尸身的绳索也割开,将衣摆撕下几条,结成长绳。正要将尸身绑在身后,忽然住了手上动作,停在原地。

一直寂静的树林里响起窸窣之声,树木枝桠晃动,自十来棵树上,探出十来付弓箭。

弓已拉满,箭在弦上,齐齐对准了他。

须臾安静,有棵树上传来嗽声,紧接着箭矢齐发,弦声破空。缁衣人猛然将尸身与头颅都抱住,就地一滚避开了箭雨。树上弓箭手们迅疾抽箭搭弓,又是齐发。缁衣人抱着尸身接连避开几轮,终是慢了半分,眼见有支利箭直奔而来,双腿却被树根绊住,避无可避。千钧一发之际,他竟将怀里尸首牢牢护住,骤然转身,以肩去挡。

竹箭尖啸着擦过他肩头,将衣衫扯下一块,溅出血花。弓箭手们万万不曾想到,他竟会以血肉之躯去护那早已残破不全的冰冷尸身,那头领不觉手上动作缓了缓。就在这顷刻间,缁衣人自地上弹起身形,手腕疾抖,一枚袖箭呼啸而出,正中他眉心。

这头领连哼一声也未来得及,便重重自树上跌了下来,双目大张,咽下了气。

变故陡生,众弓箭手俱都慌了神,竟忘记搭弓。缁衣人趁空将那残破尸身挡在身后,站稳了步子,顷刻间抽出柄乌金长剑,只听一声铮鸣,剑啸声恍若龙吟,历历寒光撕裂沉沉夜色。

他双眸透出血色,扬剑指向了最近处的一名弓箭手。

 

十三

 

展昭再回到宋军营中,天色已然泛白。

“清早有襄军来使,送了个匣子,不知装的甚么。元帅打开看过,将来使遣了出去,回到帐里,喷了口鲜血便倒了。”白锦堂身边亲信的兵士引着他往寝帐处走,“强撑着交待了一句,若展先生来了,便即刻要见,就昏迷过去,午后方醒。”

展昭握牢了手上长剑,面带忧虑之色,轻声问:“军医怎么说?”

“只说急痛攻心,血不循经。”兵士说着,将他带进了寝帐。

白锦堂斜斜倚在榻上,听见禀告并未睁眼,只摒退了旁人。展昭见众人都退了出去,方才近前,矮身半蹲在榻前扶住他手臂,哑声唤道:“元帅。”

“你可寻到玉堂了?”白锦堂反手死死攥住展昭,仍不睁眼,浓眉紧蹙,惨白双唇微颤了颤。

展昭默然一霎,终是不忍说出尸身惨状:“寻到了……泽琰他,身上只有一处伤口。”

那尸身上除了零星两处细小擦伤,并未添新鲜伤痕,唯有两寸来长一道刀伤横在肋间,皮肉翻卷,血早已流干。

是展昭前一日曾亲手上药,裹好了的伤处。

“我审了个杀手,泽琰是……”他拼力想压,却克制不住,语声带出轻颤,“失血而终。”

 

白玉堂拿着木盒子自襄军大营后头翻出来时,里面隐隐有兵士奔跑呐喊之声,展昭守在外面煎心如焚。见他匆匆奔来,心内如大石落地,正扭头要走,却被拉住。

“猫儿,我还有事,不能就走。”

“里面可是在抓你?”展昭急问,“还有何事,我与你同去!”

白玉堂将木盒塞在他手上:“不可!此事十万火急,你带着我的玉佩去见我哥,将这匣子给他,说与他——务必以大局为要。”

展昭将盒子揣在怀中,一把攥住他衣袖,瞧着他苍白脸色:“你可又受了伤?”

营地内呼喊声渐渐增大,似是有兵士正集结列队。白玉堂握了展昭的手,身后敌兵骚动呼喝,而他一双神采透亮眸子端肃凝重,灼灼盯住展昭,恋恋暖色直直眩到心底:“未添新伤,放心,白爷绝不骗你。”

“那盒子里,是我宋国江山黎民的平安。”他再深深看展昭一眼,抬手轻触他面颊,又收回来,朝着反向疾奔两步,低低厉吼,“走!”

那木盒尚带了他掌上温度,恍如烙铁贴在怀中,重得似乎要将心压裂。展昭盯了白玉堂背影一眼,见他衣衫完好,确实未添外伤,方借着夜色掩护,使出全身轻功,飞掠而去。

 

血透玄衣,掩于夜色。因自知失血太多,难以支撑,故此选了反向引开追兵,以保展昭全身而退。

“未添新伤”,千真万确。

白爷绝不骗你。

泽琰,倘或你能回来,展某宁可你骗我。

 

“泽琰身份不可泄露,故此我并未敢带他回来。见后无追兵,便暂时将他送到展家故宅,才来回禀。”展昭声音愈低,“求元帅留他再陪展某一日,让展某替他收拾停当,换身干净衣裳……”

白锦堂过了许久微微张眼,惨痛神色刺得展昭双眸胀痛难当:“展先生,我还未曾问过,你与玉堂究竟是何交情?”

展昭扬睫,双眸满布血丝,却清朗执拗,缓缓单膝跪在榻前:“大哥……”

白锦堂全身一震。

 

数日之后,宋军大举攻襄。主帅白锦堂亲自披挂上阵,勇猛无敌锐不可当,连斩对方三员大将。襄国派人议和不成,一路溃逃。白锦堂率军深入北地,追缴百余里路,终是手刃了襄国将军赵钰。

自此襄国元气大伤,再不敢战,只得向宋俯首称臣,纳贡朝觐。

白锦堂带着赵钰首级回京复命,却被参身为主帅,派并无军职的幼弟闯营夺印,又未报朝中便拒不议和,穷追敌寇。虽则立功,却仍有违军法,无视朝纲。

奏本一出,满朝哗然,圣上念白家三代殉国,军功赫赫,本要免罪。可白锦堂却抱病请辞,解甲归田。一代护国名将,世袭忠勇将军,带着幼子离了京师,再不曾回去。

 

十四

 

“这毒无解,莫费心了。”边关镇上,展家宅里,白锦堂遣了小厮带芸生去睡觉,掩好了门淡淡说道。

展昭摇头:“有毒即有解,大哥在这里等着,我踏遍河山,也去寻药。”

“你也行过医,怎如此任性?项福这毒悄悄下了半载有余,早已深入脏腑。他是贪生怕死之辈,若果然有解,就凭我麾下人的手段,焉能不拿出来。”白锦堂也摇了摇头,神色泰然,“自那日瞧见玉堂首级,毒性已发,能撑到如今已够长了……我并不惧死,可也不会轻易弃生,何况我府上早有人去寻方求药,不差你一个。我来找你,也不是为了让你替我找药。”

展昭握拳良久,重重一砸,楠木桌板竟陷了个坑。

“我白家这枪法不能失了传。”白锦堂瞧着窗外,“芸生自打生下来就没了娘,我常年征战在外,家里乳娘丫头们难免对他娇惯了些。如今功底不够,这枪法心诀还习不得。总算我还有时日撑到来寻你,这枪法便传给你罢。待芸生大些,再把枪给他。”

“大哥……”展昭抬眼,眸里竟隐约有水光闪过。

白锦堂轻笑,以手虚握了拳,抵在唇边嗽了两声:“来,既然大哥时日无多,你便辛苦些,三日之内,将这招式记熟。”

展昭伸手扶他,白锦堂拍拍他小臂:“扶甚么,大哥还没那么娇弱。等芸生大了告诉他,白家的儿郎,纵身遭万死,也不负这宋国河山。我祖辈父辈,连同玉堂,都做到了。过些日子到了泉下,只怕玉堂还要笑我这当大哥的,未死在沙场,反倒毙于病榻。罢了,我既然亏欠于他,活该叫他取笑取笑。”

展昭凝眸瞧了他有顷,抱拳当胸,深深一揖,执起桌上银枪,向外走去。

院内,夜色幽暗,清风徐来。月光冷亮,映在枪上,散出巍巍寒光。


——END——


评论(44)

热度(181)

  1.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